文/葉沉

這世間有多少出身寒微且注定平庸一生的人，曾因生命中某個時刻所綻放出的絕美光華而令人仰視，并照亮和引導著見證者前行的心路。

——題記

她是我小學一年級時的語文和數學老師兼班主任。

我和她雖只有短短一個學期的師生之緣，卻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這記憶是如此地銘心刻骨，以至不管歲月如何流逝與變幻，終不能消減分毫。

七歲那年夏末，我和幾個自小玩大的野孩子一起，斜背著各色碎布頭拼接而成的書包，抱著自家的小凳子，被家長們送到了村西頭的翟莊小學。

邁進校門后，一位約十八九歲的穿著半舊淺色衣褲的年輕女子迎了上來——這便是我們的第一位老師了。

她看起來柔弱普通，白皙而微黃的圓臉上散落著幾粒惹人注目的深色雀斑，發色也是微黃的，薄薄地緊貼在頭上，腦后梳著兩個細小而利落的羊角辮。只是兩只眼睛還算好看，如彎月般散發著溫潤可親的光澤，這著實讓我們桀驁且有幾分忐忑的心漸漸平復下來。

她把我們拉到身邊，一面輕撫我們臟兮兮的頭和臉，一面熱情地笑著對我們的父母說些“叔叔嬸子，你們只管放心吧”之類的話。

秋忙以后，有一個白凈而瘦高的年輕男子開始不時出入我們老師的辦公室，據說是老師的未婚夫，好像在公社農機站上班，是個令人羨慕的吃“商品糧”的公家人。我們對他的到來很是歡迎——畢竟每次他離開以后，老師都會把他帶來的水果和點心拿到教室分享給我們，或者當作鼓勵我們的獎品，自己倒不怎么舍得吃。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進入了冬季。

隨著天氣的漸冷，教室前面老槐樹的葉子在凌厲的寒風中很快落了個精光，光禿禿的黑色的枝杈虬曲著伸向四周，蕭條而倔強。那口鐵鐘倒是越發顯得醒目，但也許是畏于嚴寒的緣故吧，那鐘聲聽起來有些喑啞和短促，不再似往日一般清越而悠長了。

教室里慢慢變成了一個冰窟，北風吹著哨聲從墻洞灌入，即便是我這般粗皮糙肉的男孩子也都被凍得手臉開始皴裂了。

在向學校領導和村干部多次反映無果后，老師便趁著未婚夫來看她的時候，拉上他一起動手用泥巴和碎磚塊把墻洞一一補上，并用舊報紙把前后窗都嚴嚴實實地糊了起來，不留一點兒縫隙。教室里光線雖然暗淡了些，但暖和多了。

時間很快又來到了臘月，再過一兩個星期就要放寒假了，村子里已漸漸嗅到一些準備過年的味道。這讓我們很興奮，對美食和鞭炮的渴望與憧憬讓我們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老師的臉上也比平時現出了更多的喜悅，有時還會一個人怔怔而羞澀地笑——這讓我們很費解，難道她也像我們小孩子一樣盼望著過年嗎？

那天一早起床便覺得比往日更冷了。

陰沉沉的天空像巨大的冰塊一般壓迫得人不敢伸出脖子。即便到了正午，也并未感到溫度有些許上升的跡象。隨著北風的漸大，下午臨近放學時便下起了惱人的雨夾雪。

教室后窗戶的報紙經不住雨雪的侵襲，很快被打濕并破了洞，北風呼嘯著再次灌入，我們縮成了一團。

老師停止了講課，吩咐我和同學黑皮去她辦公室，把那塊廢棄了的黑板抬過來。那塊黑板厚實而沉重，看得出原本是一個家用的槐木桌面，尺寸倒和后窗戶大小差不多。老師把凳子放到窗戶下站了上去，然后招呼我們把黑板抬起來遞給她。她吃力地舉起黑板堵在窗戶上，一面用手撐著，一面吩咐我們再把教室角落里的幾塊青磚遞給她，用來頂住黑板。

窗戶終于堵住了，風雪頓息，教室里一片雀躍的歡呼，她回過頭來，沖著我們嫣然而笑。

仰望著老師開心的笑臉，我忽然想到了“美麗”這個在書本里經常出現的詞。好吧，如果說小小少年有生以來第一次為一位美麗而圣潔的女子驀然心動并由此念念不忘的話，那么我承認，就是她——眼前這位普通農民的女兒了。

在我們的歡呼聲中，老師輕巧地跳下凳子準備給我們繼續上課，還沒等她轉過身去，一股疾風“呼”地吹來，窗戶上的黑板和磚塊瞬間砸落而下……

我和黑皮幫著聞訊趕來的其他老師一起，小心翼翼地把我們的老師抬到她辦公室的床上，頭上的鮮血已染紅了她大半個臉龐，繼而又浸濕了她淺粉色的碎花新棉襖。

屋外的地面早已積下了一層潔白晶瑩的雪花，從教室到辦公室一路灑下的血跡斑斑點點、錯錯落落，猶如點綴在雪白紙箋上盛開的梅花，醒目而動人魂魄。

在我們的嘶聲哭喊和村醫生的百般努力下，老師終于艱難地睜開了眼睛，茫然地看了我們好一會兒，嘴角才隱現出一絲慘淡的笑意，隨即又無力地昏睡過去……

第二天，校長和村干部一大早便帶著一幫人，把每個教室的窗戶都訂上了厚厚的塑料布。風雪終于被擋在了窗外，然而我并不因此感到比以前暖和些，反倒有一種更為徹骨的寒冷。我們深愛的老師，那位即將在春節前夕成為幸福新娘的年輕而美好的女子，因為不可逆的重度腦震蕩，再也回不到她心愛的宛若圣壇一樣的講臺了。

我實在不忍心也不知該怎么描述她后來的狀況，我也很久很久沒有勇氣去打聽。在我的設想里，她還是那么年輕和充滿活力，彎月一般的眼睛依舊溫潤而明澈，她和她英俊的丈夫還有他們可愛的孩子，正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幸福快樂地生活著……

對了，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東方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