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秋天有顏色

□ 郭建光

從太陽隱去那一刻起，整片樹林安靜下來，間或風翻動樹葉的嘩嘩與凌風飛過的影子與鳴叫聲一起，定格成那個深秋午后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畫面。

風掠過山頂呼嘯而過。風穿過峽谷，竟然泛起水面的點點寒光。風越過屋頂，瓦屋上的瓦松撲簌簌作響。

有風送來秋的深沉眼眸，那凜凜余光竟然令人生寒，大樹上的大片葉子竟然戰栗著抖動著回應這深秋的聲聲呼喚。

這些元素，竟然讓世界萬物有一種臨刑前的壓迫感，而接下來的每一份每一秒都會讓翠綠的葉子蒙上一層塵埃，緊接著會斷續失去水分，變成黃色、紅色、灰白與焦灰。從萌芽到死亡的這段時間內，屈指可數，早春的懵懂與青澀，晚春的熱烈與伸展，初夏的矯健與恣肆，仲夏夜的寧謐與和暢，初秋的淡然與從容，直到深秋猝不及防地來臨，萬物似乎被下了魔咒，都在這一刻需要抖擻精神，認清形勢，然后迎接一場漫長的雨季與深入骨髓的寒涼，直到一片片葉子脫離母體，大樹光禿禿迎接著一陣陣寒風，一場場寒霜與一場大過一場的暴雪覆蓋過所有的來過的印記。

久居斗室，一扇窗隔開兩個世界，室外的瞬息變幻，室內的呼吸之間，也許正發生著一場變故。

河面的水始終波平浪靜，從不曾改變。然而那天的夜晚，河床露出了真容，只有河中間的一小片水域被青萍覆蓋。那些打魚的人頭戴礦燈，手提漁網，在家人的陪伴下瀟灑甩出一片晶瑩的水花。那些花鰱、鯽魚與泥鰍，那些晶瑩的河蝦與狂亂的河蟹，因為河流的枯竭而掙扎。

無論是春夏秋冬還是風霜雪雨，我們能夠做的就是靜聽風雨，聽風聽雨聽雨聽風，聽風吹去心頭的蒙塵，看雨洗滌額頭上的紋脈，聽寒蟬凄切如刀行肌膚，聽陽光跌落振起的羽毛，究竟會裝扮一個怎樣的人間幻境。

那些掛霜的柿子在農家院落，在山巔幽谷，在道旁原野，總有一片或者一株柿子樹生長在腦海里，生活在記憶里。猶記得那片已經生長了幾十年的柿子林，刨花生的時節柿子已經開始泛紅，隨著日子慢慢流逝，高大樹木上的柿子宛如小小的燈籠高高掛起，眼前浮現出春節才得見的一盞盞紅燈，與燈籠里那紅紅的火燭，始終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滿懷希望的阿拉丁神燈始終燃燒著撲朔迷離的火苗，照亮了每一次離家的歸途，更打通了過去與昨天，似乎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

深秋的桂花依舊倔強，走近急忙忙盛開的金黃色米粒樣花朵，似有卻無的清香吸入心脾。而那滿山的青翠被一層層的漫天黃葉侵蝕，直到大片的山林變成山水畫上的寥寥數筆的枯木，直到蜿蜒不歇的河流漸漸斷流，變成記憶里不小心打攪的一條蜷縮的細小的蛇。

從太陽隱去的那一刻，就再沒有見過刺破蒼穹的那一抹殘陽，接下來的數天雨幕從天而降，無休無止，淅淅瀝瀝，回響在天地鴻蒙間，回響在唐詩宋詞關于凄凄慘慘戚戚的秋聲里不忍直視，回響在每一個輾轉的夜晚與對著無數的象形文字引發的無解的猜想里，繼而消失不見。

每一年的秋天來得都是那樣猝不及防，過去有多懊惱與炎熱，如今就有多寂寥多渴望溫暖。來不及告別，來不及道聲再見，來不及準備，來不及把對秋天的敬意掛在嘴角，這一切就這樣毫無征兆地生發，毫無保留地展露，還不無吝嗇地傾囊相授。

如果秋天有顏色，一定是斟酌過后慢慢涂抹的，呈現得多熾烈多寒涼，背后就一定隱藏有多鮮艷多青蔥；如果秋天有溫度，一定是用年月日積淀的那份從容，呈現得多落寞多靜寂，背后一定就有多溫熱多豐富；如果秋天有生命，一定經歷過滄桑的歷程，從寂寂無聞到名滿寰球，植物種類之繁多，顏色多斑斕，形態多奇特，從水底的青草到高山盛開的花朵，每一種顏色都經過精心打磨與細心準備，每一種狀態都經過千錘百煉，都經過我們不曾見已經見或者始終不見的蓬勃的生命形態。

目之所及，秋天毫不猶豫地跨過季節的門檻，闖進我們對夏天殘存的記憶里；目之所及，一片片花朵掛滿露珠，一片片葉子被秋雨問候。接下來的每一分一秒，都會有故事發生，都會有石榴樹上殘留的果子在雨中炸裂，都會有莊稼地里殘留的玉米粒長出嫩芽，都會有河流在慢慢長大，都會有季節的齒輪咬合在分分合合的時光深處瀲滟而璀璨。

那些萌芽的不合時宜的種子，那些注定會香消玉殞的生命的不歸路，那些到來的即將到來的還有不可知的令人心生敬畏的一切，都伴隨著一場又一場急雨，雨落平原，風打葉飄，所有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警醒著人心，透徹著生之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