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芒尖上的回憶

□ 孔令珍

麥子泛黃時，微風輕拂，麥浪翻涌，似是捎來了故鄉的喃喃細語。恰逢周日，我與家人一同踏上回鄉之路，去看望家鄉的親人。

在蔚藍如寶石般澄澈的天宇之下，無邊無際的金色麥浪涌動著，這片土地，承載著父母無數個寒耕暑耘的日子，每一寸都浸透著他們的汗水與希望。

初夏干燥的風悠悠吹過，麥浪此起彼伏，像是在低聲吟唱著豐收的前奏。飽滿的麥穗沉甸甸地壓彎了麥稈，蓬蓬勃勃，宛如一串串閃耀的金色汗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又一年麥收時節悄然來臨。

眼前這熟悉的景象，如同一只無形的手，輕輕將我的思緒拽回往昔歲月。記憶里，父母在土地上躬耕勞作的身影，漸漸清晰，就像慢放的電影鏡頭，每一幀都飽含深情。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當布谷鳥“割麥垛垛”的叫聲在村院上空清脆地響起，夏收的忙碌便如火如荼地拉開了帷幕。父親會把家中所有的鐮刀仔細收攏，尋來一塊平整的磨刀石，然后專心致志地磨著。他一下一下地打磨，神情專注而認真，直至把那一把把略顯銹跡的鐮刀，磨得鋒利無比，仿佛輕輕一揮，就能讓飽滿的麥子應聲倒下。在農村，土地是人們賴以生存的根本，而糧食則是農民的命根子。那時候的麥收，就像是一場全民皆兵的戰爭，村里幾乎看不到閑人，就連小孩子，也能被派去做個送茶水的小差事。開鐮那天，天還沒亮透，全家人便帶著干糧、水和鐮刀，披著星光月色，匆匆向麥田進發。金黃的麥浪映在父母眼眸中，泛起層層喜悅的粼粼波光——又是一個豐收在望的好年景！

在一望無際的麥田里，父母以最傳統的農耕姿態，面朝黃土背朝天，揮舞著手中的鐮刀。他們的動作嫻熟而利落，帶著清晨露珠的大片麥子，隨著“唰唰”聲紛紛倒下。日頭漸漸升高，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地抗議，疲憊的父母便坐在麥鋪子上，簡單吃點自帶的干糧充饑。麥收時節，時間緊迫，如同在龍口奪食，一分一秒都耽擱不得。

五月的天，像娃娃的臉，說變就變。鄉間有句俗語——麥收有三怕：雹砸、雨淋、大風刮。為了能在晴天把麥子順利收完，父母不敢有絲毫懈怠，隨便吃點東西填填肚子，就又接著干起來。因為這麥子，是除去公糧后，一家老小一年的口糧，絕不能讓即將到手的收成，被雨水給糟蹋了。

“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夏日里，天氣悶熱得厲害，麥田里仿佛一個巨大的蒸籠，腳下熱氣蒸騰，頭頂烈日烘烤，就連吹過的風，都是滾燙滾燙的。父母揮舞著鐮刀，一路向前割去。渴了，就舀一碗水，咕咚咕咚猛灌幾口；熱了，便摘下草帽，呼啦啦地扇幾下；汗水流下來，隨手抓起毛巾，胡亂擦上幾把。母親緊握鐮刀的手，磨出了血泡，麥芒在她臉上劃出一道道紅印，裸露的胳膊也被曬得脫了皮。而小狗呢，也熱得受不了，躲到樹蔭下，吐著舌頭，呼哧呼哧地乘涼去了。麥子割完后，還需將帶麥穗的麥秸稈裝車，拉到麥場里晾曬、碾打、揚場、歸倉……這一步步工序，無不浸透著汗水與辛勞，也讓我深刻領悟到“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的道理，這是土地給我上的最生動的一堂生活課。

“汪汪汪、汪汪汪……”小狗的叫聲，突然將我悠長的思緒猛地拉回現實。天，依舊是那片天；地，還是那塊地。可麥田里，曾經那些揮舞鐮刀、揮汗如雨的身影，卻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來來往往的聯合收割機，以及三三兩兩在地頭樹蔭下談笑風生的人們。

如今，農村的麥收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過去麥收時農民那辛勤耕作的景象，也一去不復返。父母已離我而去，可他們在麥田間勞作的樣子，卻時常在我的夢里清晰浮現，那些與父母一同度過的麥收時光，在我的腦海里刻下了永遠的印記：半夜時分父母把我從美夢中揪起來收麥時的緊迫，顛簸的拉麥車把壓麥的我從高高的麥垛上甩下去時父母的驚恐，麥茬兒把我的雙腿扎得千瘡百孔時父母心痛的眼神，鋒利的鐮刀割傷我的腳脖子鮮血直流時父母的慌張，揚起的麥糠迷住我眼睛時父母的心痛，站在父親因麥收而累病的病床前要輟學幫襯家里時，父親“十年秀才如白丁”的訓導，以及母親重復無數次的“好好讀書，跳出農門”的期盼……

如今，站在這片熟悉又陌生的麥田，望著那隨風搖曳的麥芒，我是如此深切地思念著父母。他們用勤勞的雙手，在這片土地上為我撐起了一片天；他們用質樸的言語，教會我生活的道理和對土地的敬畏。那些在麥芒尖上閃爍的時光，承載著父母無盡的愛，它們如同鑲嵌在我生命里的璀璨寶石，無論歲月如何流轉，都無法磨滅。

這一生中，許多親人，在歲月的前行中漸漸走散；許多往事，在時光的沖刷下慢慢淡忘。但生命里，總有一些記憶，如同一條無形的子午線，雖看不見摸不著，卻深深烙印在心底，影響著我們的一生。如今，我帶著家人，再次回到這片闊別多年的黃土地，在彌漫的麥香和起伏的麥浪中，追憶著父母傳承的家風家訓，感恩這片滋養萬物的土地，懷念那些一去不返的過往歲月。

麥芒尖上的回憶，是對父母深深的思念，是對兒時生活酸甜苦辣的咀嚼，它們將永遠在我的生命中熠熠生輝，成為我靈魂深處最溫暖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