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 威

月光清冷，“七星寶刀”掛在墻上，刀把上的紅纓低垂，灰暗，像極了姥爺落寞的眼神。

姥爺愛熱鬧，哪里有廟會、有戲臺、有雜耍之類準少不了姥爺。這不，聽完戲，姥爺來找我。

廟會的熱鬧沒能撫平姥爺那麻花一樣的皺紋，整天樂呵呵的姥爺這次笑得生硬。我小心地給姥爺把酒滿上：“大剛惹您生氣啦？”表弟大剛生性頑皮，姥爺心肝似的護著。

笑瞇瞇的眼神被山重水復的皺紋擠沒了。苦澀，風一樣游蕩在眉宇間，姥爺輕輕地搖頭也甩不去它的藤蔓伸展。

“我舅惹您生氣了？”

“吱”一杯酒又下去了，姥爺的搖頭讓苦澀飄蕩到空氣里，充滿了小小的房間。

“是不是要來教我打鐵？”我撥開凝重的云霧，試著逗姥爺。

姥爺是方圓幾十里最好的鐵匠。屋外的楊樹林，表弟大剛不情不愿地拉著風箱，火苗隨著一推一拉晃動著、跳躍著。鐵塊在火中慢慢變紅成熟。姥爺目光堅定，左手拿著大鐵鉗，夾著鐵塊看了看吆喝道：“加大火力。”大剛手上的動作加快了。我最看不得大剛那滿臉不稀罕的樣子，拉著風箱能把堅硬的鐵塊融化，多神氣啊！幾次想感受，都被姥爺趕走，說是別讓火星把衣服燒成洞洞，還扯著自己滿是洞洞的褲腿讓我看，眼里卻分明是手藝人的自豪。

鐵塊慢慢變成了熟透的柿子，透亮，紅里帶著金黃。“拿家伙。”姥爺眼神炯炯，像沖上戰場的將軍。左手鉗子夾起鐵塊，放在鐵墩子上，右手小錘“叮”地點了一下，徒弟虎子掄大錘“當”一聲砸下，火星四濺。圍觀者驚叫著跳開，虎子兩眼放光。小錘“叮”地輕點，大錘玩命地“當”。火星在“叮當”“叮當”捶打中起起落落，鐵塊逐漸有了刀斧的形狀，紅色在消退。“加大火力。”姥爺氣定神閑，把鐵塊放回火爐上，大剛又扭著脖子拉起了風箱。

還得經過幾次反復鍛打，功夫在刃口加鋼：多了容易崩口，少了會卷刃。姥爺“魯”字號的刀斧鋒利而不崩口，遠近聞名，靠的就是鋼口好、火候拿捏到位。用鋼印砸上“魯”字，放進水槽，“哧”一聲，一陣白煙過后，姥爺額上的皺紋像魚兒躍出水面一樣蕩漾開來。撈上來安上木把手，仔細切削、砂紙打磨，在姥爺柔和的目光中，一件印有“魯”字的刀斧終于完成了。我幾次纏著姥爺給我打把“七星寶刀”，想像“大刀王五”一樣神氣，始終未能如愿——姥爺太忙，預定的活都做不完。

“大剛貴賤不愿意學。”姥爺又干了一杯，皺紋再次擰成了麻花，“哎——”

至于原因，姥爺不說我也能猜個七七八八。大剛年輕，一直靜不下心來學打鐵，先前還敷衍著，后來買個錄音機偷空就“嘭咔咔”扭來扭去。被姥爺罵急了，梗著脖子：“你兒都不學，為啥讓我學。”姥爺就鐵青著臉抽悶煙去了。

大舅當兵復員后做了民辦老師。二舅豪爽，三朋四友，朋友拿貨從來不好意思收錢。姥爺一聲嘆息，轉頭一看，三舅又成了汽車兵，轉業去了新疆。愿意拜師學藝的倒是不少，但不是缺少悟性，就是只想著賺錢，不愿意往深了學。姥爺說自己當年先當三年干白活兒的學徒，學徒期滿，師傅也不真教。后來四處拜師，挨罵吃苦，觀察琢磨才學到了真本事。“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徒弟缺少悟性，大都學會打些農具另立門戶賺錢去了。只有大成悟性高，一手好鋼活兒，卻偷偷打造匕首賣高價，被逐出了師門。關門弟子虎子一訂婚，就被媳婦逼著去南方打工了。

“小楊莊楊鐵匠不是請您喝幾回酒了？”看到姥爺被愁苦壓彎了腰，我想起楊師傅三番五次請姥爺喝酒，想學絕活兒的事。

“唉！”姥爺的眼角水光瀲滟，“考驗三年了，這次決心把絕活兒教給他，不巧——”

姥爺一仰脖，像決絕地揮刀斬向苦澀的藤蔓，酒杯又空了：“老楊上個月——走了。”

“吃西瓜。”媳婦抱個西瓜招呼著。

“姥爺，您看這‘七星寶刀’一直留著呢，要不是您來，我都不舍得拿出來。”看到西瓜，我取出表弟打工前送給我的“七星寶刀”。說是姥爺手把手教他打造的，讓我在瓜棚看瓜時放在枕頭下。

姥爺眼睛一亮，接過刀，用手摩挲著，久久不說話。刀背上七個圓孔排列有序，圓孔里的鐵環“嘩呤呤”響。恍惚間，火星四濺，“叮”，小錘輕點；“當”，大錘猛砸；“叮”“當”“叮”“當”“叮”“當”——

媳婦早拿出不銹鋼刀，切開了西瓜。姥爺沒有接西瓜，不銹鋼刀像火一樣，灼傷了姥爺的目光。“生銹了，生銹了——”姥爺的嘆息伴著窗外的云朵越飄越遠。

月光暗了下來，像十幾年前姥爺去世時落寞的眼神。“七星寶刀”還掛在床前，刀把的紅纓灰暗，像覆蓋了一層歲月，該好好擦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