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與自由

陳洪彥

《詩經》有言：“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說是上天賜予也好，說是猿猴釀造也行，說是杜康發明也罷，反正自從有了人類文明，就有濃香的酒氣飄散其間。

原本的饞羹冷炙，無意間被時間發酵，又被饑不擇食的人偶然吞食，接著便發生了快樂的眩暈，并在眩暈中出現幻覺而以為自己就成了神仙。于是，酒，這天賜的瓊漿便由此而產生。

《禮記·射義》云：“酒者，所以養志也，所以養病也。”《漢書·食貨志》曰：“酒，百藥之長，嘉會之好。”《說文解字》釋“醫”字道：“醫之性然，得酒而使。”酒，不僅可以讓人因麻醉生美幻，因微醺而通神，還可以讓人因滋養而強壯。

但千百年來，成也此酒，敗也此酒：譽也此酒，毀也此酒。愛酒者將它比作“天乳”“甘露”“太平君子”“天祿大夫”，贊美之詞，溢于言表。惡酒者則把它說得一無是處，將之比作“禍水”“毒物”“致疾敗行”“亡國之物”。愛酒者說，酒是傳情的佳品，友誼的花束，靈感的酵母，英雄的伴侶，勝利的凱歌。惡酒者則說，酒是痛苦的激素，肇事的仆役，犯罪的幫兇，悲劇的禍根，邪惡的根源。但三界唯心，萬法唯識，每個人都只能看到他愿意看到的東西，各方所表，僅唯其心，其毀其譽，豈在酒耶！

鴻門之宴的劍拔弩張，單刀赴會的刀光劍影，杯酒釋兵權的老謀深算，令人膽寒的御賜瓊漿，多少政治陰謀借助于酒得以施展。但酒只是媒介，其罪不在酒。

晉代王羲之，酒醉而書《蘭亭集續》，字文雙絕；畫圣吳道子，每畫必醉，醉后為畫揮毫立就，而“吳帶當風”；唐代王勃酒后登樓，而《滕王閣序》千古流芳；宋代楊萬里，“一杯未盡詩已成，誦詩向天天亦驚”，又有多少藝術才華因酒而發揮得淋漓盡致。但酒只是催化劑，其功也不在酒。

戰國莊周，追求物我兩忘，天人合一，齊一生死，絕對自由，這才與酒的精神相吻合。第一酒鬼劉伶，“幕天席地，縱意所如”，“兀然而醉，豁然而醒”，何其超脫。晉代陶潛，“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何等自得。詩仙李白，“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后人有詩贊曰“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那又是何等的瀟灑。白居易“百事盡除去，唯余酒與詩”，活得又是那么輕松。北宋蘇東坡，“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那又是怎樣的浪漫啊！南宋張元年，“雨后飛花知底數，醉后贏得自由身”，更是一語道破天機。其實他們愛酒飲酒醉酒，其目的是要進入一種飄飄然的狀態中，忘卻現實的煩惱憂愁，使自己的靈魂到一種絕對自由的時空里任意翱翔，在那里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自己也才成為真正的自己。由此可見，他們痛飲的哪里是酒啊，那分明是飛向自由的瓊漿玉液。

酒，熾熱如火，冷酷似冰，綿如夢縈，毒似惡魔，柔若錦緞，利若鋼刀。它可以使懦夫生出豪氣，也可以使英雄失去理智，但這些都不是酒的固有精神之所在。今人亦愛酒飲酒醉酒，但愛之飲之醉之的同時還須記，不要因之而使性尚氣，也不要為之而爭勇斗狠。酒與自由密不可分，如果你感到壓抑，如果你苦于束縛，如果你覺得煩惱，那么不妨學一學古人，將清醒留給現實，將沉醉留給自由。

每每想起孔老夫子“唯酒無量，不及亂”，每每想到他老人家“子在川上曰，逝者如逝夫”，宛然而笑，慨然而嘆，那一定是微醺后的詩意吧！“浴乎沂，風乎舞雩”，這種率性與灑脫，這種怡然與自在，也一定需要把酒臨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