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穗

李士民

奶奶生日這天，小院里的笑聲一波又一波，像是盛不下的樣子。

奶奶已經不記得生日的具體時間，只記得是芒種節氣的第二天。所以，每年芒種節氣的第二天，就是給奶奶過生日的時間。

奶奶習慣了農家生活，誰接她去城里，她就跟誰急。奶奶哪里也不去，就在院子里種菜、喂雞，曬太陽、看月亮。

不知道從哪一年起，堂屋桌子上多了一個玻璃瓶，過生日的時候，奶奶就放進瓶子里一穗熟透的麥子，金黃的麥子挨挨擠擠，像是奶奶的兵，守護著奶奶硬朗的身體。

今年，奶奶放進瓶子里飽實的麥子，是第一百零一穗。是的，奶奶一百零一歲了，一百零一歲的奶奶面色紅潤、步履穩健。

和往年一樣，我們一起唱生日祝福歌，與奶奶共同吹滅蠟燭，然后靜下來，讓奶奶許愿。

往年，奶奶總會說，祝愿孫子工作順利，或者祝愿重孫女健康成長，或者希望莊稼大豐收，或者希望村里人過上好日子。

今年，奶奶卻說，祝愿小麥平安快樂。

盡管奶奶的聲音不大，所有人都聽到了。奶奶不傻，大家都傻了。小麥不是奶奶的兒子，也不是奶奶的孫子。小麥不是奶奶的女兒，也不是奶奶的外孫女。

小麥，小麥是誰呢。

當然，我知道小麥是誰。

小麥是一名護士。當然，小麥不僅是一名護士。

幾年前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單位加班，突然左下腹疼起來，到醫院檢查，醫生說是急性闌尾炎，需要住院手術。

就這樣，我遇到了小麥。

做護士的小麥很細心，就是地上落下一根針都能看到。小麥扎針的時候，半彎著腰，輕輕細細，一下子就扎好。如果扎了第二次，小麥像是扎了自己，比病人還疼。小麥與病人說話的時候，不喊，怕驚動了病人，每次都是走到近前，輕輕細細，像是哄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小麥的個子不高、小巧玲瓏，小麥的眼睛不大、溫柔暖和，小麥的臉蛋不白、滋潤迷人。起碼，迷住了我。

后來，小麥成了我的女友。

小麥工作忙，常常很晚才下班。我騎著電動車在醫院門口等她，準備去逛街，或者去吃燒烤。

小麥從醫院出來的時候，身上還帶著酒精、藥水的味道。然后，小麥坐在電動車后座上，攬住我的腰。就這樣，小麥的胳膊像春天里的一根麥稈兒，帶著青草的氣息和淡淡的幽香，拴住了我的心。

有一次，我帶著小麥回老家去看奶奶，很快，奶奶和小麥成了好朋友。奶奶用麥稈兒為小麥編了一枚戒指，小麥把一束野花戴在了奶奶頭上。看著小麥像孫女一樣纏著奶奶玩，瞅著奶奶像姐姐一樣護著小麥，我開始吃醋了，酸溜溜的醋，讓我很舒心的醋。

以后，有空的時候，小麥總是纏著我帶她去鄉下找奶奶，讓奶奶用麥稈兒為她編戒指、扎耳環。

只是接著發生的兩件事，有些不悅。

一個周末，我和狐朋狗友一起去喝酒。當然，狐是鐵狐，狗是石頭狗，都是海枯石爛、永不變心的哥們兒。沒想到，到地方一看，除了哥們，還有靚女，他們全帶著女朋友，就我一個孤苦伶仃。

大家都知道，我是一個不服輸的人。我一邊退出門外，一邊拿出手機給小麥打電話。小麥很懂我，她在電話里說，下班后馬上趕過去。

可是等了好長時間，小麥還是沒過來。我一趟又一趟出去看，一個電話接著一個電話打，小麥解釋說有一個情況，一個病人臨時出了點狀況，暫時走不開。我突然覺得這些解釋都是多余的，就掛斷了電話。

回到狐朋狗友跟前，我變成了一只軟狗，耷拉著頭不說話，一個勁地喝酒。那天，我喝了半斤白酒和兩瓶啤酒，像一條惡狗一樣吼叫。

快過年的時候，期盼已久的一部新電影來了，大導演、大明星，說好了的，我電影院門口等著小麥。

我的手里除了兩張電影票，還有小麥喜歡喝的咖啡、喜歡吃的糖葫蘆，就連暖手寶都為小麥準備好了。

只是，電影都開始了，小麥還沒有到。我給小麥發微信，小麥回復說，馬上，十分鐘就到。

我以為，十分鐘后，小麥就帶著青草的氣息和淡淡的幽香和我一起觀看賀歲片。沒想到，二十分鐘過去了，我給小麥打電話，小麥的話語像麥芒一樣扎心：我有事，你別等了。

我幾乎是不能容忍了，再打小麥的電話，沒想到，一向鶯聲燕語的小麥，突然變成了成熟堅硬的小麥：新冠疫情，你知道有多嚴重嗎？

我不管什么疫情，我只管我的愛情。

我把電影票撕得粉碎，像電影里的人物一樣悲壯離去。

就這樣，我和小麥分手了。

像冬天寒冷的風一樣，疫情也從那時候開始了。

那段時間，我們很擔心奶奶。盡管村里的環境好，生活安靜，我們還是很擔心奶奶的生活起居；盡管村子偏僻一些，人很少，傳染的概率也小，我們還是擔心奶奶萬一被傳染上了怎么辦。

奶奶是我們的寶。我們總是趁著情況不緊張時回家看奶奶。看到奶奶面色紅潤、步履穩健，我們都笑了，眼睛卻是濕潤的。

沒想到，疫情越來越緊張，學校放假了，商場關門了，小區管控了，就連村里也設置了工作站，出不來，也進不去。

這樣，我們更擔心奶奶，只能每天給奶奶打電話。奶奶耳背，有時候聽不到電話響，我們急得團團轉。

芒種過后，奶奶該過生日了，只是，我們沒辦法回去。

可是，小麥去了。

小麥所在的醫院去村里做核酸檢測，小麥被分到了我們村。

小麥送給奶奶一個生日蛋糕，奶奶高興得像一個背上新書包的孩子，一個一個給我們打電話。

而且，小麥還給奶奶帶來了中藥，教奶奶怎么熬制、怎么服用。小麥再三叮囑奶奶，一定按要求服中藥，保重身體。

后來，小麥又去村里好幾次，每次都給奶奶帶中藥，還有好吃的。

今年春節前，我們終于可以回家看奶奶了。奶奶戴上老花鏡，挨個兒端詳。看著一個個歸家的孩子，奶奶把我們當成了剛找到家的小羊羔，撫了又撫、親了又親。

今年的芒種過后，我們又來給奶奶過生日了，奶奶能不高興嗎。

奶奶還專門下田，挑揀了一穗顆粒飽滿的麥子，放到玻璃瓶里。

奶奶說，沒有小麥，沒有小麥送來的中藥，就沒有今天的一百零一穗小麥。

我淚流滿面。奶奶并不知道，因為病毒感染，小麥去了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