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人世間”故事丨媽媽的“嫁妝椅”（劉靜）

當這一對椅子再次呈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一陣恍惚，那些塵封已久的記憶一下子變得鮮活起來，明亮起來。

這對椅子有近四十年的歷史了，比我的年齡還大，它們曾經是媽媽的陪嫁。我不止一次地聽媽媽講它們的歷史。上個世紀80年代，在我們那兒，普通人家結婚必須要有一對帶靠背的椅子，暗含“靠山”之意，俗稱嫁妝椅。做椅子通常選用楊木和柳木，當然柳木更有韌性更結實。外婆、外公只有媽媽一個女兒，對嫁妝椅格外上心，找的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木匠，從選木料、量尺寸、削椅子腿、上鍋蒸、彎椅子腿到做椅子靠背、椅子腦、椅子板、牙子、雕花，全程跟蹤，一絲不茍。對于一個熟練的木匠來說，一對椅子一天就可以完工，而做這對椅子整整用了六天時間。

完工后，外婆、外公又找到熟練的漆匠進行刷漆。當時人們喜歡用的還是產于當地山上的傳統土漆。每年，有經驗的漆匠早早就在漆樹上開一個大小適中的口子，讓漆一點一點地流到放在樹下面的桶里。天氣晴好的午后，漆匠耐心地給兩對椅子刷漆，專注認真，或是蹲著，或是站著，或是半彎著腰，身子隨著刷漆部位的不同變換著角度。外婆和外公就在不遠處，目不轉睛地看著，三個人誰不說話。在靜靜的時光里，椅子、漆匠、外婆和外公就如一幅完美的畫，和諧美好。

終于，有了土漆的加持，這對剛剛完工的椅子贏來了它們的高光時刻。烏黑油亮，如一面明亮的鏡子可以照見人影，甚至全村的人都來觀看，外婆外公的臉上滿是驕傲和滿足。

一對椅子的誕生居然也是復雜曲折、彎彎繞繞的。我想：當這對椅子和其它嫁妝被系上鮮紅的綢緞放置在家里的時候，媽媽一定趁著沒人的時候偷偷地看過它們，摸過它們，少女的心里也許有忐忑，更多的卻是甜蜜和憧憬。

從我記事起，這對椅子就是一種特殊的存在。它們比普通椅子稍高些，稍大些，也比其它椅子重不少，其它椅子、板凳都是原木色的，只有它們黑亮亮的，最重要的是，它們不像其它椅子一樣擺放在客廳里，很多時候是放在臥室里，只有家里的椅子不夠用時，它們才會千呼萬喚始出來。

也許是家里的其他椅子時常搬進搬出，也許是那段時間陰雨天氣過多，那些普通的椅子漸漸出現這樣那樣的毛病。不是椅子上的釘子冒出來，將我的褲子撕開一道口子，就是手被椅子裂縫處突出的木頭劃傷，要不就是椅子板開始晃動了……終于，我將那對椅子搬出來，放在醒目明亮的地方。這是我第一次用審視的目光打量它們，它們依舊光亮，周身依舊光滑，雕刻的牙子和靠背處蝴蝶花依舊那么古樸，絲毫沒有因為我的忽略而失意萎靡。我的手一寸一寸地在它們周身滑過，就像撫摸一件被遺忘的珍品。我驚奇地發現，這一對椅子居然沒有用一顆釘子。我在對那位木匠肅然起敬的同時，也為自己羞愧。它們像往常一樣默默無語，然而，只有我心里明白，它們和以往不一樣了，從某種意義上，我和它們已經心間相通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更喜歡纏著媽媽和外婆給我講這對椅子的故事。我竭力地想記住它們，記住它們的來歷，記住它們的容顏，記住它們的細節，記住它們在我生命里的過往。那層土漆仿佛是它們的保護色，沒有蟲蛀又可以抵擋潮濕，完美的似乎沒有瑕疵。沒事的時候，我拿一塊干抹布細細地擦拭它們，陽光透過窗欞照射進來，仿佛給它們鍍上一層神秘的光芒。我們姐弟先后喜歡上它們，每天爭相擦拭，每天爭搶著坐，還為爭奪它們的“主權”發生口角，甚至偷偷地把它們藏起來。

后來，我離開了家鄉，輾轉奔波在不同的異鄉，這對椅子和老屋里的所有物什一樣留在了那里。閑下來時，我還會想起它們，就像想念一位老朋友一樣親切，我也在不同的時節里不斷反芻著記憶里的畫頁。

至今，它們的“身體”依然硬朗，那層黑亮的土漆已然脫掉，顯現出傳統的深紅，只是深紅里還微微泛著黑。靠背的部位還好，椅子板和椅子腿上，歲月的斑斑磨痕清晰可見，那朵蝴蝶花也失去了往日風采……靜靜地望著它們，我百感交集。從時光深處走來的它們，如一臺古老的放映機，輕輕轉動，循環播放著那些久遠的回味。

家具換了一套又一套，只有它們還在，舍不得扔掉。在整套時尚的家具里，它們顯得如此地格格不入，然而它們又是一個時代的符號和印記，承載著過去，連接著現在，也在無聲地訴說著現在的幸福美好生活。

（作者單位：河南省西平縣供電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