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的絕交書

□ 耿永紅

魏晉時期是一個亂世，有句俗語：“寧為太平犬，莫作離亂人。”這句話浸有很多血淚。但沿著縱深處一路尋覓，卻也有很多值得我心向往之處，陶潛筆下那個如詩、如畫、如夢、如幻的桃花源自不必說，固然“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卻虛無縹緲，連高士劉子驥都不復得路，更何況我等凡夫俗子。

但若說起“竹林七賢”，卻又給人一種亂世中的安慰、浮生中的溫情。便是我等身處太平盛世的人，隔著幾千年的光陰回溯，那些人與事不僅不會模糊，倒浮幻得愈發晶瑩剔透起來。

其中，作為七賢之一的精神首領嵇康，是一個頗富傳奇色彩的人物。其人其故事已讓史家以及對其感興趣者大書特書，自不贅言。我所關注的是，他寫給好友山濤（字巨源）的一封絕交書。

說到絕交書，我們便想到恩斷義絕、管寧割席一類悲絕的詞。曾經盟約誓語，一朝灰飛煙滅，晨昏輪轉，山河蒙塵，花為之濺淚，鳥為之驚心。非傷心欲絕而不能為斷腸詞，非寒心絕望而不能與故知絕交。能給曾經故交認認真真寫一封絕交信的，其中自然藏有深深的用意了。

嵇康寫給山濤的《與山巨源絕交書》，與其說是絕交書，倒不如說嵇康在自陳心曲更確切。事情很簡單，無非是山濤勸嵇康出來做官，嵇康不愿意。

可嵇康面對香車美人、玉粒金莼，面對大好的前程，竟然大聲地對朋友說不。

這更讓我們困惑。然而認真讀過此篇絕交書，嵇康所思所想，其內心悲憤之情，一腔款款心曲細細道來，其中緣由便不言自明了。

嵇康是個多才多藝的人，琴、書、文樣樣精通，長得又如時人所贊：“蕭蕭肅肅，爽朗清舉。”但其本性崇尚自由，又受老莊思想影響，最喜無為狀態，喜打鐵，愛飲酒，言談行事多與人不同，在七賢中是一個相當有個性的人，但因恃才傲物，又加朝中宵小之類多嘴相讒，39歲就上了刑場，彈了一曲《廣陵散》之后便從容赴難。

《廣陵散》已絕，后人所作偽曲，雖曲調清涼，一聲一嘆，如群峰肅立、山風悲鳴，但也不過是安慰我們失落的心，借以緬懷嵇康罷了。

于才華，于人品，于性格，山濤能有這樣的人做朋友，當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可正是如此優秀之人，與自己一朝決裂，將兩人友誼挽上了一個死結——只單單看題目，已然嘆息，他竟然與最關心自己的朋友翻臉，寫了一封無情無義的絕交書，著實讓人心涼。

也有人說，嵇康如此一封絕交書，是有深意的。他曾與曹魏宗室結親，對司馬氏黨心存芥蒂，視如豬狗，為了保護山濤，怕他因自己的緣故前途受損，便借此一封絕交書，以表自己心志，或有與山濤劃清界限之意，實乃在乎的是山濤也。這話或有道理，據說嵇康死前對兒子說：“巨源在，汝不孤矣。”再后來，山濤待其子如己出，將其撫養成人，這樣的“絕交”，豈不是千古一“絕”了嗎？

且看這封絕交書，拳拳深情，俱表露于字里行間，內里深意、言語無羈，洋洋灑灑、清俊峭拔。讀著讀著，竟然令人為之心醉神迷，一時感覺這已經不是一封絕交書，倒是一封寫給知己的內心獨白。深夜再讀，更是眼睛為之濕潤，靈魂深受震蕩，想著如此奇人，竟然早早命斷，可惜魏晉生生砍斷了自己文化的柱梁，令人扼腕嘆息、感喟不置。

我一直在想，山濤初接到這封信時的心情是怎樣的。自己視為知己的人，就為自己無心之過——如果這也算過的話，給自己兜頭潑了一身涼水，那是怎樣的傷心欲絕？我猜，當時的山濤接過仆人遞來的書信時，沒準兒會大吃一驚，從椅子上站起來，甚至有可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絕交書”三個字，像三把小匕首，把他的眼睛刺得生疼生疼吧！緊接著，他揉了揉眼睛，仔細瞅了瞅，終于相信一切是真的，便灰了一顆心，跌坐在椅子上。

定了定神，緩了緩情緒，按捺住滿心的悲傷，山濤開始讀起那封信來。

越往后讀，山濤的神情必定會越凝重。讀到最后，他定然長吁一口氣，一剎那只覺得月朗風清、心曠神怡了吧。

嵇康的信中絲毫沒有厭惡山濤之意，更沒有想要兩人一刀兩斷、從此老死不相往來的決絕之語。相反，嵇康倒把自己的身世、志愿、人生追求，喜歡的不喜歡的，事無巨細，不做保留，一股腦倒給山濤聽。如此看來，這完全不是一封絕交書，倒是一封傾訴衷腸的內心獨白。我在想，我若是山濤，看到最后，定會露出會心的微笑，內心清明，陰霾一掃而空，浩大的世界已不孤空，為嵇康對自己的信任，為自己到了今天還能有這樣貼心的哥們兒，把躲在心窩子里的話一股腦掏給自己聽，他是幸運的。

即便這幸運里，也有很多辛酸的成分。

這封絕交書，是蘸著淚水書寫的一封血淋淋的陳情書——嵇康要做的，不過在這虛假的偽裝外，包裹上一顆紅心，獻給自己的朋友。

這世界風狂雨急，在那樣的環境下，竟連自己相濡以沫的朋友都不能長久。多少明槍暗箭，躲在角落里蓄勢待發；多少小人心理陰暗，試圖射落這顆明亮的星。嵇康是憂傷的，他自己的身家性命倒是次要的，他只是擔心朋友，憂心一雙未成年兒女，恨人間黑暗，自己雖長就一身傲骨，卻不能洗卻這周身的污濁，內心一顆滾燙丹心，卻少有人理解。他是在用另一種極致，來詮釋真正的友情、真正的朋友，真正對朋友的一顆赤膽忠心。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這可謂是歷史上最溫暖的絕交書了。

古人說：“君子交絕，不出惡聲。”請把你的悲憫與幽怨，一個人，靜悄悄地，全放在心里，這是對曾經友情的尊重，對他人最起碼的尊重，甚至是對你們曾經一起度過的春花秋月、一起經過的美好歲月的尊重，也或者僅僅是對你自己的尊重。

有些話不必多說，說了就是錯；有些話縱然反復說，不過是一些繁復的辜負，對與錯，冷與暖，盡皆讓時間作證吧。

有些溫暖即便成了灰燼，也是一種美好；有些美好，即便成了過往，也是一種財富；有些財富，即便無形無色，可卻如此讓我們每每憶及，都有春花秋月翩然掠過，烙在額上如印記，留在臂上如戳記，成為今生難以忘卻的回憶。

——嵇康和他溫暖的絕交書，如此告訴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