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宗 晴

臨近中午，勁松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接過來，里面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請你過來一下吧……

勁松斷定，這人不熟悉，想聽聽對方有什么需求，對方卻不說話了。正想掛斷電話，那個聲音再次重復，請你過來一下。

你是誰？想找誰？勁松問。

我……就找你。請你過來……對方的聲調很低，且含混不清。跟著，他又補充道，我是老陳。之后，他便沉默不語了。

老陳？勁松的腦海里努力搜索“老陳”的印象，卻茫無頭緒。見對方不再說話，估計是打錯了，勁松便掛斷電話。

午飯時，勁松和妻子提起此事。妻子說，老陳呀，你認識的。

倒把勁松搞糊涂了，忙問，哪個老陳？

勁松在鎮上開了家電器維修店，接觸的人多，但他不愛打聽別人的底細。

妻子提醒，就是經常到我們店外來的那個老頭啊。

你是說坐電動輪椅那個？

妻子點頭后，勁松也想起來了。半年前，他們小區來了個老頭，微胖，皮膚白凈光滑，穿戴整潔，西裝革履，有時還戴一頂黑色博士帽，頗有紳士風度。他嫻熟地駕駛著電動輪椅，來去自如。

那次他到勁松店門前停下，嘴里叼著一根小巧玲瓏的短煙管，悠然地吸著。他朝勁松笑笑，熱情地遞上一支香煙。待自己吸完煙，他在輪椅上磕磕煙袋鍋子，放入衣兜里，隨即又掏出一個茶杯呷幾口，很享受的樣子。

來的次數多了，老頭也不再拘束，好像與勁松很投緣。直到今天，勁松才知道他就是老陳，忽然感覺他很久沒來了。

你還不知道吧，老陳去了敬老院。妻子說。

啊？勁松大吃一驚，好端端地去敬老院干啥？

還用問嗎？妻子淡淡地說。

唉，不知現在的人怎么想的。俗話說：家有一老，勝似一寶。可惜我沒那個福氣，父母雙雙四十過就患絕癥走了。勁松喟然感傷。

他決定去看看老陳。想不到老陳重情誼，將他廣告牌上的電話號碼保存起來，并主動與他聯系。

幾經打聽，勁松得知老陳在鎮上的中心敬老院，距此十里路左右。他買了一件高鈣奶，騎著摩托車，沒多久就到了。大鐵門上了鎖，勁松向里面張望，發覺這是一個環境清幽的地方，四周竹木掩映，院里一排溜住房，門墻上了黃綠相間的涂料，給人整潔舒適的感覺。

一位中年婦女來到門前，問勁松找誰。勁松說明來意。中年婦女又問勁松是老陳什么人。勁松愣一下，說是老陳的表弟。中年婦女自我介紹說她是這里的院長，外來人員沒戴口罩不準擅自進入。勁松這才想起，走得匆忙，忘記帶個口罩了。

既然來了，我想見見他，麻煩你們把他領到大門口說幾句話可以不？勁松提了個簡單要求。

里面的工作人員用輪椅將老陳推到門邊，老陳站起來時，身子微微顫抖。他憨笑著，對勁松招手，示意他進去。

勁松說，我沒戴口罩。

不要緊。老陳說。意思還是想勁松進去。

老陳黑了瘦了，反應也遲鈍許多，和幾個月前判若兩人。

勁松遞給他一支煙，老陳接在手里，不點火。

你不該給他煙。院長說，知道他的家人為啥送他來這里嗎？

勁松搖頭。

看來你對他的情況并不了解。院長又說。

勁松低下頭。

老陳仍舊站著，憨憨地笑。沒事，多耍一會兒。他對勁松重復著這句話。至此，勁松才明白，老陳找他根本沒事。

你在里面要好好配合，注重身體。勁松不知道怎樣安慰老陳。

好。老陳機械地應著，臉上的笑有些僵硬。

等老陳回了房間，勁松問院長，他的家人會來看他嗎？

當然。即便不來，他們也經常打電話了解情況。院長說。

不知為何，勁松有了很想見老陳家人的沖動，他無權指責誰，只是想知道他們對老陳的態度。事有湊巧，那天，他和老陳的女兒不期而遇。女人五十多歲了，看上去很憔悴，一手牽著一個孫子。

勁松把去敬老院看老陳的來龍去脈說了。

沒辦法，他清醒的時候，凡是他手機上有的電話號碼他都打遍了。女人平靜地說。

此話怎講？

老年癡呆啊。女人像遇到知音似的，滔滔不絕地打開了話匣子。

女人說老陳有三高，心臟也不好，做過兩次搭橋手術，多數時間靠電動輪椅代步。他脾氣古怪，家人勸他飲食上吃清淡點，他偏不聽，煙酒不戒不說，每餐都大魚大肉，晚上還要吃夜宵，造成消化不良，時常大便失禁，同時也加劇了病情惡化。女兒不要老陳出門，女兒前腳剛走，他就乘電梯下樓逛街，好幾次記不起回家的路，幸好輪椅上留有電話號碼。后來女兒跟保安打招呼，不讓老陳出小區。但沒多久保安就被老陳的兩條好煙收買了，隨意進出。女兒再出門時，只得將門反鎖了。

我一人在家帶兩個小孫子，顧此失彼，真的沒辦法。如果不失火……女人哽咽了，他躲在屋里吸煙，把家里的鞋柜燒起來了，幸虧鄰居及時發現，才沒有釀成大禍。

在敬老院，我們給他請的是最高檔次的護理。女人說得很誠懇，勁松無言以對。

這以后，勁松仍斷斷續續接到老陳打給他的電話，要他過去。聽妻子說，很多人同樣受到老陳的騷擾，頗有怨言。后來，勁松又去看他，老陳居然一個人都認不出來了。再后來，勁松發覺老陳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給他打電話了。勁松好想聽見手機響，好想聽見老陳的聲音：請你過來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