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車記

郭建光

“嗚……嗚嗚……嗚……”從高架橋往下看，夜幕下，一輛由北向南的火車從腳下緩慢駛過，一節，兩節……綠皮車廂如一條長足蜈蚣，開始發力朝著遠方疾馳而去，隨后一盞盞綠色的通行燈次第變紅。

長久的回音透過薄薄的夜色久久在耳畔回響。

我第一次乘坐火車要追溯到2002年的那個夏天，因為剛剛畢業，工作還很迷茫。我拿到教師資格證準備回鄉下教書，在此之前，希望圓了一個遠行夢。于是我就自作主張，一個人在火車站買票登車準備去遠在南京的大伯家探親。那時候打工剛剛興起，火車站已經到處可見拖家帶口，肩背手提魚皮袋子等大件行李的農民兄弟姐妹，他們臉上始終掛著一層汗漬，有時候你會看到他們寧愿把包袱放到好不容易搶到的座位上，而人卻心甘情愿蹲在地上打盹。

睡夢中一旦察覺有人開始在進站口排隊，就“騰”地起身，全身掛滿行李，盆盆罐罐水桶洗衣粉不一而足，艱難探出來的一只手牽著孩子，開始朝前面的人擠著。人群開始騷動，有人開始抱怨，白眼，戾氣混合著人體的氣味，構筑成那個時代短暫的一個印象。

被擠進車站內，開始看到車站內的情形，不多的幾條鐵軌，已經有一輛綠皮火車停在上面，在趔趔趄趄地奔跑到車門前在乘務人員的要求下再一次檢票上車。車廂內人頭攢動，原本不大的空間內人們左沖右突，尤其是剛進入車廂的乘客已經堵著通道踮著腳擺放行李。空氣中已經彌漫著不滿的情緒，“麻煩讓一讓，讓一讓……”說者醞釀著怨氣，聽者置若罔聞，直到車廂入口處堵滿乘客，大家都提神凝氣，相互貼著站立，直到一點點朝前挪動，最終各自找到屬于自己的座位，或者買的站票，尋找一個能夠站立的地方，開始了自己的漫漫旅程。

到了漢口，我聽到廣播里傳來到站的提示，才發現窗外的長江靜靜地流淌，在陽光下泛著粼粼波光。而我原本打算轉車到南京的旅程到這里戛然而止。

沒有坐過火車，已經嘗試，深覺艱難。更沒有乘坐過輪船，更別說從武漢到南京這么遠的距離。突發奇想，更是畢業后的了無牽掛，促使我自作主張打聽哪里可以乘坐輪船。就這樣不知不覺間來到渡口，看著乘船的人們行色匆匆，就到售票窗口打聽哪里可以乘船到南京。女售票員快速抬下眼睛，“哪里？”“南京！”我大聲回答。她快速說了一個數字，也就是船票錢。我猶豫著掏出錢遞過去。對方麻利地撕票找錢，然后撂在售票臺上。

家鄉話始終要淹沒在當地方言的汪洋大海里。這一刻我陡然覺得自己非常孤獨。

然后是搖搖擺擺地踏著鐵皮橋登船開拔。一個輪渡上的女檢票員嚷著要票，另一只手遞過來一個棕墊。因為是三等艙，也就是在輪船最下層，看不到船外的情形，不流通的空間內散發著潮濕、沉悶、甚至是霉變的味道。

同樣是旅程，乘船又是一種感受。夜晚的長江陡然陷入無邊的黑暗之中，只有漸次打開的燈，點綴著兩岸，我心頭涌起一種“夜半鐘聲到客船”的人生況味。船很慢，很慢，慢到足以令每一個乘客在搖擺之間昏昏欲睡，鼾聲，咳嗽聲，吐痰聲，還有輪渡大姐打掃衛生，吆喝乘客抬腿的不耐煩的提醒一次次在耳畔響起。

不知道行船到幾時，到了安徽安慶附近，北岸的工廠燈火通明，煙囪吞吐著火苗，在茫茫夜色中像一根蠟燭，而燈火之中的廠房內人們在忙碌些什么，不得而知。

好不容易到天亮，輪船在行駛許久后，慢慢在天黑后停靠在南京口岸。被攆著下了車，乘客不再如上船一般你擁我堵，一個個趔趔趄趄，昏昏欲睡，我背著背包，也深一腳淺一腳來到岸邊。

我揮手叫了一輛出租，說出要去的地點，司機是一個中年人，很健談。說南京是梧桐之城，并詳細講述這些樹木的歷史。就這樣出租車在大伯居住的小院前停下，一進小區我就聽到樓房上傳來收音機播放豫劇的唱腔。恍惚讓我想到父親年輕時候的愛好，也愛聽戲，尤其是豫劇。這豫劇唱詞不一定就是從大伯家傳出的，但我依稀明白在這個小區在這個單元樓內，一定還有另一段從未改變過的鄉愁在濃濃飄散，直到某一日，這份惦念真正地隨風而散。

2018年，我從北京乘火車回家，坐上一列慢車，搖搖晃晃，那份擁擠驀然令我回想起一次次擠火車的經歷。其中有一個年輕人坐在一輛輪椅上，也不作聲，就那樣似睡非睡，也不看手機，直到火車好不容易駛入老家河南，這個男子開始有一搭沒一搭與旁邊站立的人說話。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這個男子此行是專門為生病的父親送輪椅的。

在物流已非常發達的當時，還有人為一輛輪椅千里迢迢不顧舟車勞頓，深為這個男子點贊。后來才知道他已經在北京郊區購買了一套房，可是再忙再累始終無法在北京落戶，更別說兩個孩子的上學大事，不得已就把倆孩子放到鄉下跟著父母讀書上學。

聽他說，忙碌一天后他們夫妻兩個常常面面相覷，提起孩子也是心生酸楚。說是為了送輪椅，其實也是趁這個機會看一看孩子，讓年邁的父母得到慰藉，享受一下久違的親情。

每個人原本以為自己多努力，可是到頭來會發覺還有許多的人比自己更努力，盡管無法做到事事如意，到底辛酸付諸東流，必定有泠泠回響。

每一個始終無法找到落腳點的人們，真如這漂泊無定的火車、輪渡、出租車一般，把一個個肉體挪來挪去，到頭來，心中最牽掛的——始終是其從小盼望著出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