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嶺

華燈初上，夜月溶溶。

打開中華書局出版的《樂府詩集》第二冊，翻到清商曲辭目下的663頁——

沙沙的腳步聲，沿著彎彎曲曲那汝河大堤，由遠及近，似清風、夢幻般從歷史深處走來。

衣襟上飄著淡淡的油菜花香，褲角上帶著濕潤的晨露水痕，從竹籬柴扉中走出，不經意蹚過沒膝的淺灣，踏著石板小路，走進了她一無所知的汝南王府。

這一走，了不得：她走進了一個青年才俊的心里；走進了千家萬戶都津津樂道的“小家碧玉”典故；走進了《樂府詩集》——其詞列入“清商”，其曲固化為“曲牌”，靈動直樸、俏麗活潑的演唱風格，非常個性化豐富了民族民間音樂文化寶庫。

這一走，也很可笑：她走進了公元兩千多年后一個老頭子的音樂書屋。

不可笑嗎？老家伙也想寫點什么，哈哈……為什么？那是因為每每細讀《樂府詩集》清商曲辭收入的《碧玉歌》，仿佛讓他在素凈與麗潔中，伴隨著活潑清新的民歌，重返時光隧道，徜徉在名城古郡汝南王府里，眼前再現廳堂雅室那輕歌曼舞之象，借此分享一杯真愛的瓊漿玉液。   

（一）

“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顛倒。

芙蓉陵霜榮，秋容故尚好。”

明媚輕快的旋律，裊裊托出“碧玉破瓜時”的聲腔，汝南王聽著這鶯聲燕語般的歌喉，被活躍情韻的美學效果醉得兩眼迷離、心猿意馬。

為情顛倒——愛，就癡迷了。

“破瓜時”，譯成現代白話就是“二八一十六歲時”（古代篆字“瓜”很像兩個“八”字疊在一起，所以古詩詞中常用“破瓜”指女子二八芳齡）。在汝南王府樂團里，正是二八一十六歲花樣年華的碧玉，天生一個唱歌的胚子，特別是這量體制作的原創專題《碧玉歌》，更是被她演繹得可人動聽。嬌憨的樸實寫在臉上，就像汝河岸畔出水芙蓉那樣，氤氳著若有若無的憧憬，翠綠而透明；忽閃忽閃的兩眸如歌似曲，韻律、曲線、色彩都在啟唇發聲中快樂地流動起來、明亮起來。可能正是這秀而不媚、嬌而不艷的“小家碧玉”氣質，才撩起了汝南王“護花”的深深愛意，真真實實放下架子，屈尊聘請校書郎孫綽寫辭歌之（碧玉，成語“小家碧玉”主角。晉汝南王寵愛的宮伎。孫綽應汝南王之請，寫作《碧玉歌》——據王運熙《樂府詩述論》）。可見其被情顛倒后的那份相思、那份熱烈。一首歌反復傾聽，心著魔了，放不下了……

（二）

“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貴德。

感郎千金意，慚無傾城色。”

大凡女子接受男方的物質饋贈，亦是情感寄托的開始。假如第一段歌詞是汝南王“相思的愛”，這段歌詞則是碧玉“隱喻的愛”。

“千金”非實指，“意”到心領——愛，就互動了。

“不敢攀貴德。”別看嘴里說著小家女子不敢高攀，可贊許“貴德”用意的潛臺詞不言自明，那就是：我喜歡你！暗示的語言在戀愛時，往往更能撩撥人心，這是豆蔻年華女子慣用的迷你語境和說話藝術。寫到這里我突然想起李玟唱的《真想見到你》那首歌：“好想今天，好想明天，好想與你相守每一天。我單純的心需要你的愛憐……我與你相遇，這就是緣。”      詞切切、曲綿綿，多像千百年前碧玉從心里默默唱給她心里白馬王子的歌。想啊，一個平常的小家女子，當遇到一個青年才俊（亦現代女性擇偶心儀之“高富帥”）的愛慕，幸福感頓像七月的風、八月的雨隨時而至。“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兩情相悅自不待說，汝南王千金之意心領了，處于弱勢的碧玉還得再矜持一番，以考驗對方的真誠，故云山霧罩地表白：“感郎千金意，慚無傾城色。”說是謙虛也好，或是清高也罷，千萬都不能當真。應該當真的是：妹是芙蓉池中栽，郎是蜜蜂飛過來，蜜蜂繞花飄飄舞，花為蜜蜂朵朵開——愛心相通了。

（三）

“碧玉小家女，不敢貴德攀，

感郎意氣重，遂得結金蘭。”

無拘無束，嘻嘻哈哈，互稱“哥們”，這是閨蜜、發小們最爽的稱呼。

義結金蘭——愛，就簡單了。

簡單到這個份上，才是王子庶民、無尊無卑的真愛。貧富差距、世俗目光、禮教規范，對這兩個熱戀著的年輕人毫不相干。他們在自享自足的狀態中，體現著獨立精神活動的快感及樂趣。汝南王視碧玉為“哥們”，不用說碧玉“遂得結金蘭”也樂得暈乎乎的，這情愫絕不是弱者（碧玉）對權勢金錢的攀附，應是一種心悅誠服的依戀。事實證明，在汝南王得意時和背運時她都能一如既往不離不棄，不是源于刻骨銘心的敬和愛又是什么？當然，汝南王給她的愛也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真誠。可以說碧玉這個晉代《碧玉歌》里現實人物和文學形象，在“愛”的歌聲中活了千百年。

愛，真愛！才有幸福。

在封建社會男尊女卑的大文化背景中，女性的“愛”，在文藝作品里，大都是淚涕憂愁相加、孤寂凄涼為伴。亦所謂青燈孤影、空閨幽怨；梨花帶雨、燭淚風悲矣！尤其是美貌女子，大都“紅顏薄命”，細想起來，有一定道理。可碧玉是個異數，她和身前身后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四大美女一比，幸福指數大多了。你看——

西施，被“臥薪嘗膽”的政治安排了個最不幸的悲劇角色。是怨政治，還是怨玩弄政治的人？一個她最心儀的男人，為了所謂的“責任”，以光明正大的理由，把她當成一件禮品，送給了敵國之君，面對情感的背叛，她幸福嗎？

楊玉環，“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真是這樣純真、潔凈的愛情？亂倫姑且不談，正是這個大他幾十歲的“比翼鳥”，在馬嵬坡以最高行政當局的徹底背叛，把她送上了死路。深究起來，一個“紅顏”怎能擔起天下蒼生、王朝國祚的重負，糟老頭子李隆基白吃干飯的？玉環九泉有知，應為常恨。

貂蟬，尤物一個。王允、呂布、董卓，她是誰的真愛？歷史沒交代，今人也費解。亂世中的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搬來搬去沒自己，不明不白地湮沒在了歷史的鐵幕之中。悲也！

王昭君，本為漢宮待詔宮女，因不肯賄賂畫工，畫工毛延壽不愿如實地畫其美貌，因此無緣召幸。赴匈奴和親時，元帝驚艷昭君之美，與其纏綿了三天三夜之后，不還是像扔破抹布那樣把她扔走了事。還美其名曰和番，為國家利益。當可憐的她病倒沙漠，挑燈披衣、濡淚和墨，向大漢皇帝寫信哭訴“南望漢闕，徒增愴絕耳。”不知元帝正在召幸哪位妃子，看不看信就很難說哩！苦也！

碧玉比起古代四大美女，沒稱“禍水”，沒有“薄命”，倒是“小家碧玉”的美譽代代傳承。夠幸福的。

（四）

“碧玉破瓜時，相為情顛倒，

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

情到深處何須掩飾，瓜熟蒂落自有甘甜。

抱郎不羞——愛，就放縱了。

這種放縱像山花爛漫那么自然，像春風桃李那樣適時。活潑的天性，放任的愛意，是一份清純雅致的美。可以想象，愛情到了收獲季節，一定陶醉了鞍馬間為文、橫槊賦詩、喜歌戀舞的汝南王司馬佑。

司馬佑？錯了！熟悉《碧玉歌》男主人公的人們會說，是司馬義，怎么會是他？

應該是他——司馬佑。

多種資料顯示，碧玉姓劉可無問題。但晉代汝南王有好多位，碧玉的“護花使者”是哪一位汝南王呢？學者推論專家著文曰：司馬義。這方面我本無發言權，不懂史、不懂詞。可是，既然要寫《碧玉歌》的音樂故事，況又是為家鄉的人文怡情，不得不做做功課了。

據《武帝本紀》記載，司馬義沒有汝南王封號，是死在“八王之亂”長沙王的任期內，怎么能存在碧玉是“汝南王司馬義妾”的推斷呢？

司馬佑是汝南王司馬亮的孫子，司馬矩的兒子。“八王之亂”中，司馬亮、司馬矩皆被殺害，其被追復為汝南王就任封地汝南，繼其祖父行使王權整二十年。其間，征討司馬穎，討伐劉喬，特別是永嘉元年（公元307）司馬佑統兵3000北上許州（許昌）協同司馬越抗擊涂炭中原、濫殺無辜的少數民族頭人石勒，可謂屢建戰功、謀略超人。但是，由于“八王之亂”，晉王朝像一駕破敗的馬車，正順勢而滑向萬劫不復的懸崖，司馬佑無回天之力以挽將傾。為保全汝南人民生命財產安全，遂于永嘉五年（公元311）放棄封地汝南，率領部族數萬人渡徙江南，史稱“永嘉南渡”。至此，蝸居的南國僑鄉，融進了汝南的風土人情、融進了汝河岸畔的民歌風韻、融進了碧玉活潑的歌聲，繼而成就了清商曲辭《碧玉歌》的傳承。其音樂雖然沒有同歌詞一同保存下來，但在樂府中的歷史地位歷久彌新。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有詩情向碧霄。”《樂府詩集》中的清商曲辭，委婉纏綿，清寂繾綣。不過，十分文藝唯美，且又清新活潑的應是《碧玉歌》。因此，中國文學史、中國音樂史牢牢記住了嬌美得讓人心醉，并約定俗成為“小家碧玉”典故的這個女子。